日报标题:一个寂寞的人,和他不甘寂寞的朋友 叶微香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 ——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引《传》,《汉书》卷三六《刘歆传》 1 莽新天凤五年(18),大夫扬雄卒于家,年七十一岁。 始建国三年(11),扬雄投阁未遂,后以病免,复起为大夫。粗略算来,他为莽朝大夫的时间不会超过六年。这六年里,扬雄门庭寂寞,乏人问津。唯有若干学子,知道扬雄家贫却嗜酒,特意提酒来向他求学,巨鹿人侯芭便是他最后的门生之一。扬雄将自己私心最惬的《太玄》《法言》传授给了他。 这时候,扬雄的朋友刘歆也曾来探望他。刘歆在始建国三年的那一场政变中失去了儿子刘棻,而刘棻曾跟随扬雄学习奇字。我们不知道这两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聚在一起会不会谈论到刘棻,很可能不会。 我们只知道刘歆读了扬雄的《太玄》《法言》之后,对扬雄说:“你是空自苦啊!现在的学者利禄缠身,《易经》尚不能懂,更何况《太玄》?我恐怕后人会用你的书来覆酱瓿啊。” 扬雄笑而不应。 现在我们用“覆酱瓿”来形容作品毫无价值,或不被重视。这却是两个相反的意思。刘歆的话其实是说:老朋友啊,你呕心沥血为此天才之作,我懂,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2 其实即算是老朋友,扬雄的心情,刘歆大约也不能尽懂。 刘歆身为汉家宗室,父亲刘向是当世大儒,刘歆从小就在长安跟随全国最好的老师习经,并成为了汉成帝身边的黄门郎。早在河平三年(26BC),“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刘歆即奉诏与父亲一同领校中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术数、方技,无所不究”。这一年在后世眼中成为了中国文化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刘歆大约二十四岁,为中垒校尉。 而这一年,扬雄二十八岁,还在蜀地,一文不名。 根据扬雄后来的《答刘歆书》,他在蜀地曾作《县邸铭》《玉佴颂》《阶闼铭》《成都城四隅铭》诸篇。又据《汉书》本传,知扬雄好读司马相如赋,常一意模仿相如风格;他又认为屈原才华更逾相如,却为人所不容,乃至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扬雄欲向屈原作开解,又作《反离骚》《广骚》《畔离愁》三篇,独《反离骚》一篇得以传世,文中大抵不赞同屈原一生刚直至死: 衿芰茄之绿衣兮,被夫容之朱裳,芳酷烈而莫闻兮,不如襞而幽之离房。闺中容竞淖约兮,相态以丽佳,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扬累之蛾眉? 你既知他们嫉妒于你,又何必自己皱起了蛾眉? 这个时候的扬雄,想必不会料到,自己年老之后,还会有那投阁的勇气;想必更不会料到,自己所希求的明哲保身连同那投阁的勇气一起,都成为了后人的笑柄。 3 四十岁上,扬雄终于动身,东游长安。先为大司马王音门下史,后蜀客杨庄向成帝推荐扬雄,言其文似相如,成帝乃召扬雄待诏承明殿。岁余,约在元延元年(前12),扬雄除黄门郎。与他成为同僚的还有两个鼎鼎大名之人,一个是刘歆,另一个,是王莽。 为黄门郎后,扬雄得以观书石室。那是汉代全国文化的汇聚地,是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圣地,而刘歆已经在那里徜徉了十多年。扬雄与刘歆,西汉末年两位最为耀眼的学者,应是在此时成为了朋友。 4 成帝崩后,哀帝即位,命刘歆继承父业,继续校书。建平元年(前6),刘歆改名刘秀,上书请求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为此,他不惜与五经博士抗辩,以一人之身舌战群儒。《移书让太常博士》一篇,言辞激烈,指责诸生“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 刘歆在学问上的态度与其父大相径庭,政治上亦然。在政治上,刘向像个斗士,而刘歆像个政客;在学问上,刘歆却比刘向更尖锐、更激进、更理想化。然而,我们不知道这个印象多大程度上是由刘歆后来的表现所投射过来的影子。一个人的学术与政治倾向随时间变化并不稀奇,就如中年以后的扬雄在寂寞冷清之中不再追求辞赋这样的“雕虫篆刻”之技而走向了《太玄》《法言》的哲思,而刘歆最终走上了必令其父引以为耻的——叛汉之路。 从后来人的眼光对当时人的取舍下价值评判总是轻松无负担的。事实上,在王莽野心日益暴露之时,有诸多公卿上书厉谏与之抗礼的记载,吕思勉认为“恐其子孙虚构之辞”;这种为先祖矫饰言行的例子在《汉书》中并不罕见。毕竟,在那样的情势下,如果真有那么多士大夫前赴后继地反抗王莽,王莽篡位的根基也就成了个悖论。 王莽扶持平帝即位后,“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刘歆之子刘棻,亦“以材能幸于莽”。王莽篡位后,刘歆成为国师公,其女刘愔嫁给王莽之子王临,刘歆的命运也就完全攀附在莽新的命运之上了。 我想,刘歆与扬雄之间最大的不同,大约在于,刘歆是不甘寂寞的。 5 从哀帝到平帝,从平帝到王莽,扬雄只在做一件事:写书。与他一起共事的人,曾有依附丁、傅、董贤的,只消一道阿谀奉承的上书即可换来二千石的高位,他们嘲笑扬雄,写着“太玄”,自己却还是“白”衣,扬雄便写了一篇《解嘲》,笑说: 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红色还是一样的红色,可你们只想着坐那华丽的朱轮高车,却不知道一夕不慎,便会血染全族啊! 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朋友们,大约想不到丁、傅、董贤垮台如此之快,数载之间,便是墙头草也得换着边倒好几次。但站对了队的朋友想必更多,刘歆便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 我们不知扬雄《剧秦美新》一文上于何年。从开头“诸吏中散大夫”的自称来看,或许是为答谢王莽对他的封赏而作。但这篇为后世所诟病的官样文章却并没有给扬雄带来富贵,他的表现告诉我们,他上此文也不是为了富贵,而是为了自保。他的一生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和他的朋友刘歆截然不同。 可是不论战战兢兢还是昂首阔步,遇见地上有坑,到底都绕不过去。 始建国三年,甄丰之子甄寻作符命,言黄皇室主当嫁与自己为妻。王莽闻而大怒,收捕甄寻,甄寻供词连及刘歆之子刘棻、刘歆门人丁隆,牵引公卿党亲列侯以下,死者数百人。王莽在杀死甄寻、刘棻、丁隆三人后,还将他们的尸首分别流放三危、幽州、羽山,号为“三凶”。 6 黄皇室主是王莽的女儿,八岁时(元始四年,4)被父亲嫁给了汉平帝。第二年汉平帝崩,九岁的她成为了太后;至王莽篡位,欲将其改嫁,遂改封黄皇室主,并让成新公孙建的世子扮作大夫去看望她。黄皇室主大怒,鞭笞左右侍御,王莽也就不再勉强她。到了王莽覆灭那一日(地皇四年,23),未央宫大火连天,黄皇室主说:“何面目以见汉家!”乃自投火中而死。 由此可知,甄寻欲求娶黄皇室主,本身并无大过;王莽对甄寻之事怒言“黃皇室主天下母,此何谓也!”双重标准而已。只是甄丰、甄寻父子自恃开国有功,屡屡自造符命为自己求功名利禄,逼至此处,多疑的王莽终于忍无可忍罢了。 那时候,扬雄正在天禄阁上校书。治此大狱的使者来了,要收捕他,六十四岁的老人慌乱至极,走投无路,竟从天禄阁上跳了下去,险些丧命。王莽听闻,倒还一时想不起来:“扬雄与此案有何关系?”一问才知,原来刘棻曾经跟随扬雄学奇字。王莽摆摆手,诏勿问,扬雄得以免死。从此,京师多了一道嘲讽:“惟寂寞,自投阁;爰清净,作符命。” 嘲讽的背后,总是无可奈何的挣扎。这纵身一跃,成为了扬雄的寂寞一生中唯一一次高潮。他蝼蚁般的性命,他无头苍蝇般的奔逃,他逃不出去,于是用这一跃演出了一幕令观众捧腹的荒诞剧——这是个在政治面前,手足无措的读书的老人。 投阁先生惟寂寞,笑是非、不了身前后。 7 投阁之后的扬雄,整个人,陷入了更深、更沉重的寂寞。比年之间,两个儿子先后死去,他将孩子归葬于蜀,资乏而贫,乃作《逐贫赋》,以主人口吻斥逐“贫”,对答之后,结论却是:“‘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 班固评价他:“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 刘歆曾向扬雄求取《方言》一观,意在荐举于上;而扬雄以《方言》没有完成而拒绝。从这封《答刘歆书》中言其作《方言》“二十七岁于今矣”来看,它或许是流传于世的扬雄最后一篇作品,几乎将他一生的学问作了总结。 他说,张伯松曾同我说,我为他父祖撰写的辞赋,“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也”;可他又说,我的《太玄经》啊,就像鼠窝牛栏中的粪肥一样,若是得用,则可实五稼、饱邦民,若不得用,便只有弃之于道了。 他说,我听见张伯松这话,心里还是高兴的啊。 他说,子骏啊,为何我同伯松能有如此共鸣,偏偏同你却还生了嫌隙呢?我绝不是敢将自己的书隐瞒于上,实在希望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将它写完吧。我啊—— 少而不以行立于乡里,长而不以功显于县官,著训于帝籍,但言词博览翰墨为事。诚欲崇而就之,不可以遗,不可以怠。 张伯松,即张竦,居摄年间上书称王莽功德,封淑德侯。京师为之语曰:“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8 天凤五年,七十一岁的扬雄去世。 这一年,刘歆六十八岁,王莽六十三岁,桓谭四十一岁,刘秀二十三岁,黄皇室主二十二岁,班彪十五岁。 大司空王邑、纳言严尤听闻扬雄去世,问桓谭说:“你过去总是称赞扬雄的书,它岂能真的传于后世?” 桓谭说: “必传。顾君与谭不及见也。” 这一年,赤眉力子都、樊崇起兵于琅邪,转抄掠,聚众万数。王莽遣使者发郡国兵击之,不能克。 9 地皇四年,刘歆与王涉、董忠等谋反,欲“东降南阳天子”,事泄,自杀。 2016年6月14日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