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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惊奇 · 卧龙岗老谢

本帖由 漂亮的石头2015-04-21 发布。版面名称:知乎日报

  1. 漂亮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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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龙岗老谢

    [​IMG] 陈语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轮转神经外科的时候,带我的老师是个其貌不扬,而飘飘然有神仙之态的……土肥圆,他叫老谢。

    老谢那时候,其实没多老,三十多岁,老婆正大着肚子。老谢有时摸着自己肚皮上的五花肉笑说,我们经常顶肚子玩,啊呀,好好玩……

    其实我去神外之前,就认得他。我在轮骨科的时候,因为力气太小遭到鄙视,手术基本不要我做什么,去跟也是就是看看,特别无聊。有天跟到深夜 11 点,听见隔壁手术间传来: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5 分钟之后又变成: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巡回护士耸耸肩,说,隔壁神外那台已经开了 9 个钟了,饭也没有吃,再不唱歌熬不下去了。

    对,这个唱歌的人就是老谢。

    我当年,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实习生,我勤写,勤换药,勤跟手术,还勤买早餐宵夜,勤收拾桌面给值班室叠被子。遇到老谢这样清新脱俗深得我心的老师,我还下午主动给他削水果。

    我一面削一面说,老谢,以后我也想做外科医生。

    老谢叼着牙签,眯缝着眼盯着我手里的苹果,不以为然地说,嘁,连个果都削成这样,还想做外科。

    其实外科不要几个女人,他知道,只是不跟我说那残酷的部分。

    有一次急诊 call,我跟着老谢去看,是一个怀孕三个月的年轻女性,突发脑血管瘤破裂出血,送来时已经昏迷了 3 个小时了。老谢一言不发去查体。患者的爱人很着急,逮着我问,那,孩子呢?

    孩子当然已经不行啦,现在只管救大人了。

    那个男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怵在哪里,老谢去跟他谈,要不要住院开刀,但是开可能也已经不一定能醒了……他完全吓怵,什么也决定不下来。

    我也很难过。你代入想一想,二十多岁,刚有了身孕,两口子正憧憬美好未来,谁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子脑子里居然恰好天生有个血管瘤,破了。如果是你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

    谈话间病人就没心跳了,老谢跟我说,上去做心肺复苏吧。

    这是我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做心肺复苏,我感觉到这个人在我手下面一点一点变冷。最后老谢说,行了,别做了。

    回到科室,我还有点愣。老谢问我,想什么呢?我说,就这样?这么快,一条命说没就没了,还不是一条,是两条呢。那要我们医生有什么用?

    老谢不生气,他还安慰我:你刚开始看生死,都是这样的啦。医生又不是神仙,哪里管得了生死。尽人事,听天命。不要去想,我是个医生!要想,我只是个医生而已,做好分内的事就可以。这样就不会被这种事情困扰啦。

    我还是很感慨:人生真是无常。

    老谢说,嗯。然后跑到值班室关起门给媳妇打电话嘘寒问暖去了。

    又有一天夜里,急诊给老谢收进来一个吴名。

    吴名的意思就是无名。他是工友送来的,正一块儿喝酒呢,突然就脑溢血了。一群农民工,心肠都还是热的,手头都是拮据的,每人垫了两三百,但谁也不知道这人的真实姓名是什么。老谢跟主任说,开了绿色通道,就推到手术室去开颅。神外的手术根本就不让实习生沾手,普外我还能拉个勾,妇产我还能拿个吸引器吸羊水,神外开的是骨头清的是脑室要我何用?我就回宿舍了。

    第二天到了科室,看见吴名躺病房床上,接着一台堪称中古的心电监护仪,只有心跳没有血氧的那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旧那么破的监护仪。老谢叹气说,开下去情况不好,估计这人是不会醒了,又找不到家人,这破监护一小时才 2 块钱,新的要 8 块呢。

    接下来的那天里,老谢努力寻找吴名的家人。但是结局非常出乎我们意料。工友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家庭情况,找来了一个前东家,前东家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老谢问,他有没有老婆小孩呢?人一脸讪笑说,有一个,唉,不是真的老婆,是那种露水夫妻,不会来给出钱的,更不会给生孩子了。说完垫了一千块钱,算是仁至义尽,也走了。最后找到老家村委会,又给帮联系,浩浩荡荡来了十几人,都是同村的,到市里来打工的。他们七嘴八舌地给我们讲了吴名的故事:

    吴名本来有父母,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外出打工,去年矿难没了,弟弟去年底突然精神病发作,脱光衣服跑到深山里,3 天后才找到尸体,今年初母亲烧火做饭时不慎把房子点了,连着俩姐姐一块儿烧死了,他就是他们家最后一个人了,现在他也昏迷不醒了。

    这真的是我遇见过的,最倒霉的一个人。我们都很同情他。但是后来术前四项的化验结果回来了,我们发现这人又是艾滋,又是梅毒。顿时又觉得他自己也没有洁身自好,五味杂陈。

    只有老谢说,妞啊,你这样想不对,不要评价人家。我们就是医生而已,你还管的着人家的人生观啊?看看现在还剩多少钱,能为他做到什么份上,就好了。

    后来,我离开了神外,去了急诊,有天晚上,来了两个醉汉,其中一个人左边胳膊上全是砂枪打的小洞,因为部位不在要害,也比较浅,急诊的老师让我去清。

    我腿都软了好吗?酒后闹事的啊!砂枪都出来了啊!清创哪有不疼的啊!他会不会呼我一巴掌啊!而且这得有二三十个坑吧大爷!是要挖到我眼黑啊!

    这一胳膊小坑清了快两个小时,清了大半,还剩几针的时候,病人的那个醉汉朋友冲进来嚷嚷:“他们又追杀来了!快跑!”病人说:“跑什么跑,老子要从背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急诊当然在一楼啊,于是他俩就跳窗跑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打上了。12 点了也没看再来。那晚急诊都是男大夫,没有床给我睡,老师让我回去了。

    我没直接回去,拐了个弯去神外找老谢,我说老谢我想不开了又。

    我说,我听你的,我不管人家的人生观,只管缝好人家的伤口,可是人家转头就又投入到一场没有意义的械斗里去了,那我的劳动算什么呢?

    老谢说,妞啊,你这么多愁善感,是做不成医生的,来来来,老师请你吃宵夜。说完递给我二十块,让我去医院外面烧烤摊上打包烤串。

    我在烧烤摊等烤串烤好的时候,看着老板忙忙碌碌的样子,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城管凶残,老板年幼的儿子趴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上面摊着没写完的作业,也没有人管。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勤劳的劳动者,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好爸爸,你说城管是不是就真的坏,是不是他也是打份工而已……我突然好像明白了。

    这个世界那么大,有各式各样的人,每天都发生很多事情。我们会发现不完美的自己,我们会遇到加班疲惫,我们会遇到竞争,会遇到命运无常,会遇到可怜人,也会遇到神经病。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眼里的善恶对错也不一样。世界也许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我们何德何能挥挥手就改变世界呢?就连说也说不清楚。

    我曾经是个伤春的姑娘,这其实不专业。现在我不再这样想了。知乎上有一些医学怒汉,对新进出台的一切不合理的制度或现象,都要痛斥一番。他们为普通医生获得公正待遇赢得了舆论,做出了贡献,但我总觉得这些人总有一天是会离开临床的,因为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人无法持续前行。我比较软弱,我向老谢学习,不要太苛责自己,也不要太苛责世界,专心只做一个医生就好了。

    离开外科后,有一天我在医院公告板上发现老谢上了全院表彰栏。

    有一个精神病人需要做开颅手术,麻药刚打了一半,突然精神病发作,跳起来一路狂奔,老谢是那天的主刀,怕病人出事,一路追,追出手术室,追出医院,追到大马路上,一直追到河边,病人跳了下去,老谢也直接跟着跳了下去把病人捞了起来。

    嘿,这个卧龙岗上散淡的人,还是有几分情怀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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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自知乎专栏「也谈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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