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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不会反驳:功名傀儡场,到底是个糊涂账

本帖由 漂亮的石头2015-05-09 发布。版面名称:知乎日报

  1. 漂亮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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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G] 王建雄,落定之前,唯有等待,不做预言。

    清代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讲述了晚明时期客居金陵的才子侯方域与秦淮歌姬李香君的凄美爱情故事,而且所谓“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

    在剧中,为了体现晚明社会的腐朽,衬托侯李二人的大义,对在剧中担任反派的阮大铖着墨颇多,特别是,将阮大铖描写成十足奸诈,万人唾弃之徒。

    不料香君在旁闻侯生之言,拂然大怒曰:“郎君是何意思?阮大铖趋赴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吾不知官人自处于何等?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这几件钗钏、衣裙,却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众人见好三座灯船,“不知何故灭灯、息歌,悄然而去?快着人看来!”敬亭说:“不必去看,我老眼虽昏,早已看真,那个胡子便是阮大铖,他买舟载歌,不敢早出,恐有人轻薄他,故半夜方敢出游。今见三位相公在此饮酒,不敢近前,故此悄避而去耳!”昆生说:“我说歌吹比众不同!”定生说:“好大胆!这贡院前也许他来混游?”次尾即欲下榭,赶上采他胡子。朝宗拦住次尾,说:“他既回避,我们也不必为已甚之行,且船已远去,丢开手罢!”次尾忿忿而止,说:“便宜了这狗子!”

    历史上的阮大铖,也是声名狼藉,根据《明史》记载,阮大铖是怀宁人,但是自明末以来,怀宁当地文人所编先人文集,大多将与阮大铖相关之文删去,比如清乾隆时期所刻《赤雅》,本是明代文人邝露所撰,其中本有阮大铖所写序言,却被当时整理者以“惧为先生辱也”而“引削而不录”。

    更有甚者,到了民国时期,怀宁有一批文人,经过“考证”研究,认定阮大铖乃“桐城”人,甚至于当时的县志中特别注明:“旧志云明季阮大铖自号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铖实桐城人,今礼部题名碑及府学前进士坊可考也!”。这个说法当时立刻引起了桐城文人群的反驳,这个嘴官司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直到上世纪 80 年代还经常有人提起。

    说来这阮大铖之所以遭人嫉恨,也是有原因的,一是早年曾依附于魏忠贤阉党,迫害东林党人;后来又与阉党余孽马士英厮混,败坏南明超纲;最后还投降异族入主中原的清朝,依靠写、排戏曲向新主摇尾乞怜。只这三项,恐怕“汉奸”、“国贼”落实,以至于遗臭万年,只能与秦桧之流为伍,但秦桧至少是南宋当朝重臣,而阮大铖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小丑角色。

    说到戏剧,在戏剧创作与表演两方面,阮大铖都是响当当的一代名家,其戏曲属“临川派”,继承了汤显祖的传奇戏曲写作模式,重情轻理,词曲优美,情节奇险,内容诙谐,且其所创之戏曲,多取材于自己所经历与看见,于古雅经史与稗官野说两无所取,其自谓:“盖稗野亦臆也,则吾宁吾臆之愈。”也足见他在此事上的自信,断不是红楼梦所批的“千部共出一套”。阮大铖所创戏曲,现存的为《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和《牟尼合》四部,合称“石巢四种”,其中又以《燕子笺》倍受世人推崇。

    不单写戏,阮大铖还自己组织戏班,自己排练戏曲,甚至亲自上台演出。其写戏与演戏抱着“所以娱亲而戏为之”的态度,被张岱称赞说: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在晚明的金陵,阮家戏班不止在家为亲友表演,也出去进行各种商业演出,《燕子笺》新戏演出时,一场全本演出的价格为“白金一斤”,也就是十六两银子,而邀请演出者络绎不绝。

    说到《桃花扇》与阮大铖,就不能不提复社,《桃花扇》中的男主角侯方域名列复社四公子,也是当时金陵复社的领袖之一,于是在《桃花扇》中所演,也就是复社与阮大铖的冲突。

    复社文人对阮大铖之恨,不可谓不强烈。其集中表现,就是《桃花扇》中有所提及的“公揭”案。当时的情况,依各文所写,均是阮大铖避居金陵后,借助戏班,大散钱财,颇为活跃,甚至主动找侯方域等人,祈求他们为自己说句好话,希望能够推翻崇祯“逆案”中自己的罪名,不料遭到了侯等人的拒绝,甚至复社一百四十余人联名,一份《留都防乱公揭》,具陈阮大铖之诸条罪状,大有将阮大铖逐出金陵之气势,也确实逼得阮大铖“潜迹南门之牛首,不敢入城”。

    为何复社文人对阮大铖如此只恨,以至于仅仅因为阮大铖在南京表现出活跃,就必欲驱之而后快。更有趣的是,一直被看做阉党欲孽的阮大铖,为何明知道复社文人对自己恨之入骨,却又去想要去求当时已经归属复社的侯方域等人,自讨没趣呢?

    这又要提起当日阉党与东林党的政争旧事。复社继于东林,而东林的死敌就是魏忠贤之阉党,作为魏忠贤走狗的阮大铖,自然被复社所嫉恨。只是,从“公揭”案来看,东林、复社恨阮大铖,更甚于阉党。

    因为阮大铖,曾经也是东林党一员。

    阮大铖出身名门世家,不到 30 岁高中进士,进入官场,当时是 1616 年,东林党刚刚赢得了国本之争,势力渐强,阮大铖与当时东林党重臣左光斗是同乡,后又称好友,故当意气风发,高谈阔论,显示出了横溢之才华,“人人以公辅期之”,很快就成为东林党人中重要人物,名列阉党所编东林《点将录》。但到了 1624 年,本是东林党极盛之时,阮大铖却毅然投入魏忠贤门下。

    当时,阮大铖托左光斗欲谋得吏科给事中之职务,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此职位在东林其他几位大佬的权衡下,被另一个东林党人魏大中谋去,而阮大铖在左光斗那里也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怒之下投靠了魏忠贤。

    或许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不恨敌寇、但恨国贼”,人们更容易原谅自己的敌人,却一直不能原谅背叛自己的人,且不说其为何背叛。

    又正赶上,天启五年,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忽然发力,借助《点将录》,挨个弹劾东林党人,东林党自此受到严重打击,而阮大铖却因及时转向,逃过一劫。

    后世文人,不论东林还是复社,乃至清朝史家,将阮大铖归附阉党与东林党人被罪放在一起,认为阮大铖在其中必然起到了关键作用。

    不几年,崇祯皇帝上台,将魏忠贤等以“逆案”一名治罪,相关人士都革职不复使用,但这时候,阮大铖的治罪理由,不过是“交结近侍又次等”,为阉党六等中的第五等,与后来所传说的在阉党中占据重要位置,对东林党造成极大打击完全不符。而在天启四年到天启五年,阉党与东林斗争最激烈的两年里,阮大铖基本不在京城,在得了吏科给事中职位之后没多久,他就告假回家了。甚至于,当时阮大铖所谓投靠阉党,不过是在魏忠贤侄子那里走了一遭,也根本不是受了魏忠贤多大器重。

    这时东林、复社与阮大铖结怨的起因,这个起因,造成了后来“公揭”案。

    公揭案的几个参与者,如黄宗羲、魏学濂(魏大中之子)等,是在天启年间被阉党害死的“东林义士”的后代,若依前面来说,若真是因阮大铖,造成东林党人惨遭迫害,那么这些人理应嫉恨阮大铖。但阮大铖在阉党中不过是一个小角色,或许复社中确实有人认为阮大铖在东林党被迫害中起了什么作用,也断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反应。

    其中缘由,就在公揭案的时机问题。

    公揭案,看似是阮大铖到金陵去,借助声色犬马拉拢当时金陵文士团体,想要“推翻逆案”。但其时,正值北京一件大事发生:内阁首辅之争。

    当年崇祯钦定逆案,列入逆案中的人将永不叙用,于是朝政为东林党所把持,但东林党主政两年,一无建树,反而宰辅年年换,结果到了崇祯三年,温体仁被推举入阁,崇祯六年,温体仁更是担任内阁首辅。说来温体仁其实本并非阉党成员,但其一直不被东林党所喜,双方在朝堂多有争端,以至于温体仁曾想过要提拔阉党残部来压制东林党人,结果,就把曾经依附魏忠贤的薛国观拉入内阁,甚至想要将其推举为自己的继任者。

    这样的行为,必然导致朝中东林党和当时在金陵的复社文人们的群起反抗,在北京,东林党以黄道周为首,针对薛国观,开展了一系列的争权行为。而南方,复社文人们因当时无功名无权力,难以参与到这场政争之中,而此时,正好阮大铖开始活跃于金陵,于是复社文人一呼百应,“公揭案”起。

    说来阮大铖也冤枉,阮大铖自告假回家后,虽然不喜东林,也不与阉党来往,后来钦定逆案后,阮大铖以曾托人上《合算疏》,这书中,将东林党与阉党都说得不轻,但当时阉党已定,于是就招致刚刚得势的东林党的嫉恨,但这至少也说明,阮大铖与阉党其实并不和。但当时金陵状况,阮大铖明显成为了复社反对阉党的一个“出头鸟”,明着是驱逐阮大铖,实际是做给北京的东林党和所谓阉党残部看的,希望借此打压其“复燃之气焰”。其实,阮大铖当日,并没有推翻整个逆案的意思,而只是想要除去自己名列逆案之身份。

    最终,薛国观确实没有得到首辅职位,但事情也没有朝着东林党人的预想的方向发展,黄道周同样与内阁首辅失之交臂,得到这个位置的,是杨嗣昌。

    这里只好再插一句,杨嗣昌本也不算阉党成员,只是在逆案中,杨嗣昌曾为名列其中的好友郭巩鸣冤,也因此,东林党人一直将其认为是阉党之同谋,于杨担任首辅之事意见极大。而也因此,金陵的复社,更是不将阮大铖赶出金陵不罢休。

    《桃花扇》中,阮大铖的下次出场,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借助马士英在南明弘光朝谋得位置,然后按照当年”公揭“,大肆报复复社文人,陷害侯方域,称其勾结左良玉,进而以《燕子笺》媚弘光帝,将李香君送入宫中,其险恶之心用尽。

    更有趣的是《明史》中,将阮大铖写的极端阴险狡诈,而看起来马士英只是阮大铖的一个傀儡。

    当然,当时主修明史的,是万斯同,而万斯同受业与黄宗羲,前面说过,黄宗羲的父亲死于阉党迫害,而在黄宗羲的心中,似乎真的认同是阮大铖造成了其父亲的死亡,钱秉镫《皖髯纪略》中曾提过,在崇祯朝,黄宗羲、魏学濂曾经上血书与崇祯皇帝,称阮大铖杀其父,而在《明史》中,虽未提黄宗羲之事,但借人之口说出“杀大中(魏学濂之父)者魏珰,大铖其主使也”这样的话,其中恩怨,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阮大铖确实报复了复社没有?真的有。复社文人,确实有数位因阮大铖之手而被杀、被罪。阮大铖为逆案翻案了没有?也真有。当日马士英、阮大铖,也确实提拔了不少阉党的“余孽”。但若真如明史所言,马士英是阮大铖的傀儡,那么,当时签公揭,叫的最响的几个复社领袖,为何全部得免呢?而整个弘光朝堂,不与复社为伍的,几乎都被指为阉党。

    其实,当日朝堂之上,抓着党争不放的,恐怕还是那些继承东林旗号的复社文人。

    说来,这里还要再提一个人,周延儒。周延儒、阮大铖、马士英俱名列奸臣传。阮大铖在金陵企图翻案不得,于是花重金求于周延儒,周延儒带这些钱去京城活动,获得了首辅职位,提拔了马士英,并借马士英助阮大铖再起。

    不过,当日周延儒入京前,在金陵所收之钱,只有五分之一来自阮大铖,其余的,是那些和阮大铖财力其实不相上下的复社文人所集。而周延儒上台后,确实也提拔了一批东林、复社成员,其执政方针,也颇和东林党人心意,只是,因为也起用了马士英与阮大铖,再加上后来欺君之罪难免,名列奸臣传中。

    晚明时,那些一个个被东林和复社斥责为阉党的人,从温体仁、周延儒、杨嗣昌、马士英,确实都与当年阉党有瓜葛,但是,真正的阉党在哪里呢?自魏忠贤死后,当年魏手下的阉党残部,到了南明,还不是靠着这些人谋点事做,那么,到底是这些人本身就是阉党,还是复社为了能够有一个斗争目标,而把他们都叫做阉党呢。

    而阮大铖这个“阉党”,一辈子加起来在朝中做官的时间,不超过 4 年……

    当然,阮大铖后来投降清朝,继续以一种看似小丑的姿态,以戏剧搏新主子一乐,最终以头触石而亡。

    只是,一直到南明也亡了,马士英战败被杀,复社的文人们大多接受了清廷的统治,这些人都没有想过放过阮大铖。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作为对手的阉党了,他们心中的敌人,只有阮大铖。

    孔尚任本人,恐怕与阮大铖没啥恩怨,只是当时,能写南明旧事的那些人,却都多少跟复社有关系。

    且不说写明史的黄宗羲和万斯同,《桃花扇》的故事蓝本,就是侯方域本人写的《李姬传》,而这传,就从李香君与阮大铖的恩怨写起。

    我并不是想说,复社有意的要抹黑阮大铖。阮大铖人品如何,至少薄情寡义,首鼠两端这方面是坐实了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多姓家奴从来没有好的评价过,但为何复社文人到了清代后,仿佛出现了一股,“不恨阉党,独恨阮大铖”的风气,难道真的是中国传统中的“不恨贼寇,但恨国贼”的传统么?

    我觉得未必。

    黄宗羲或许确实认为阮大铖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侯方域也或许确实认为阮大铖迫害过李香君,但是对整个复社而言,阮大铖其实已经成为一个“假想中的敌人”了,这假想中的敌人,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真的去对抗的,只是为了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几十年,找到一点意义。

    复社继于东林党,虽然很多人将东林党人的思想做过很多总结,但其实归根到底,东林党是与阉党对立而存在的,当然,反过来,阉党也是与东林党对立才得以产生。

    阉党没了,东林党为何还继续存在呢?复社为何还继续存在呢?

    在明朝,哪怕是南明还在时,他们从来不承认阉党已经没了,他们确然借助崇祯将阉党打败,但是他们心中,阉党会随时重新起来,于是,任何与之前阉党有瓜葛的人,任何不同意他们政见的人,他们都将其为阉党,都将其作为自己的敌人。

    他们靠这种心中的仇恨,来维系自己的组织,同时来构建自己的正义,而这正义,后来被复社所继承,而复社的目标,则集中在阮大铖身上。

    哪怕阮大铖已经死了。

    当时阮大铖的戏班,确实是活跃于金陵的重要戏班。比如这《燕子笺》,当日在金陵,虽然阮大铖被驱逐得不敢出来,但是戏照演,看戏的,不但有所谓的阉党,那些复社文人们,也同样喜欢看。

    看完后,还要跟旁边的朋友一起骂一句:“这阮胡子,狗贼,戏写得不错嘛!”,然后大家笑骂一通,仿佛因此而更加团结了。

    阮大铖死后,他的戏班流散各地,这其中有个李伶,每次有人让其演阮大铖的戏,他都拒绝,甚至跟其同辈人约定,不再演阮的戏,问其原因,只回答:

    阿翁姓字不触起尚免不得人说,每一演其撰剧,座客笑骂百端,使人懊恼竟日,不如辞以不能为善也。​

    末代文人多有遗老之风气,也就是抓住自己曾经辉煌时的生活,不断描写,反复述说,以至于现在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梦,而只有之前那生活才是真的,这遗老中,有人回忆当时的吃穿,有人回忆当时的交往,而复社中却有一群人,抓住当日那与心中的阉党的斗争,不愿放下。

    于是阮大铖,就成了他们心中的一个目标,一个让他们回忆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一呼百应的”公揭“;回忆起自己凌然正气,不畏强权的政争;却始终不愿想,这明,就在这政争中亡了。

    据说,阮大铖死后,其戏班中部分伶人,被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收走己用,这冒襄,也算与阮大铖斗了半辈子,却也叹曰:

    事久论定,子一不愧忠孝,而怀宁坠马死于仙霞岭已三十年矣,伊昔伶人复为吾家主讴,余亦三十年奉母不出户。​

    或许真的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敌人死去久亦,与不会反驳的人斗,能何乐只有呢,也只是想抓住心中那最后一点生气,跟自己说一句“不后悔”吧……

    我也只是可惜而已,前些日子看书,竟看到有人认为,《桃花扇》一剧,增加了阮大铖知名度的说法,阮大铖大才,若非经此数起数落,何至于自清而起,凡论及其名,大家恐避之而不及,以至于一部《燕子笺》,还无数人说出自其女儿之手,仿佛其不配写出这样的东西一样。

    最后,以阮大铖《十错认春灯谜记》中一句,来结束吧。

    满盘错事如天样,今来兼古往,功名傀儡场,影弄婴儿像,饶他算清来,到底是个糊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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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自知乎专栏「文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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