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行看门道 |《这个杀手不太冷》是怎么讲故事的？ 功夫查理，剧本医生/项目策划，微信kungfucharlie分享编剧笔记 查理按：告诉大家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细致拉片，也许是帮助编剧成长的最快方法。 倘若你只是个普通观众，若有机会体验拉片，你会脑洞大开地发现，原来电影可以这么看！ 让我们开始吧—— “这是关于两个小孩的故事，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他们心里，他们都是 12 岁，他们都感到失落而他们深爱彼此。” ——吕克·贝松 一．角色出场 一开场，就是一场紧凑的动作戏，杀手 Leon 来无影去无踪地干掉了一堆人。 嗯，这是类型片经典开场套路，为了博得观众的注意力。但三流开场信息量小，一般徒有打斗。 而本片，在短短几分钟内，利索地交代了大量主角信息——他是顶尖高手、其业务模式是经纪人代理、与人交流时似乎总慢半拍、不杀女人、喜欢喝牛奶（和一般杀手不一样）…… 一个人坐地铁回家（为什么不坐计程车？因为画面上拍不出“独来独往”的感觉）。超市里，照常买两罐牛奶（生活的规律性）。 Mathilda 出场，首先是一个在楼梯上俯瞰的主观镜头，仿佛要跌落。 正和她的内心情绪相呼应。这是导演很擅长的手法，用画面表达内心。后面会多次提到。 镜头上移，一双脚，彩色裤袜（对比 Leon 的一身黑），手拿一支烟（对比她的年龄），坐垂头丧气倒在栏杆上，非常沮丧。 LEON 上楼，M 藏起烟，也藏起情绪，却被敏锐的 LEON 察觉。被问及额头上的伤，M 再次撒谎说是骑车摔的。LEON 离开后，M 请她为自己保密藏烟的事情，然后悄悄把烟改成棒棒糖。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传神的细节，极精准地表现 M 心事重重，渴望告别童年，故作成熟，同时习惯掩藏自己的心事。 在此，两个角色出场完毕。每一个细节都直指角色内心，却又处理得自然、利落。能用画面交代的，就一定不用台词。用台词交代的，一般都有潜台词（譬如 M 的谎言）。 二．角色的平行生活和困境 反派警察出场，介绍纠纷原委。一副嗑药状。抱着 M 父亲一顿闻，像狼狗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变态。 这是反派的标志性动作，后面会再次出现。 M 父亲一腔怒火，转嫁到 M 身上，一巴掌扇过去，解释了伤痕来源。交代了父女关系。 切回 LEON 的日常生活。把盆栽收起来。收好武器。神情疲惫地淋浴，憔悴地喝牛奶，细心地熨衣服、给盆栽喷水，把枪放在旁边，戴上墨镜，坐着睡觉（注意，天还没黑哦！）。 ——这个细节简直神来之笔。你甚至不需要交代前史，就能让观众心疼角色。自行去脑补，他一定有着悲惨的过去。 展示 M 的生活和家庭——姐姐抢她电视，威胁打他；后母嫌她游手好闲，父亲打她，巧妙地用一通电话介绍 M 的教育情况，同时展示她的机智和绝望，她说自己已经死了（又是双重含义的台词）。 同步剪辑 LEON 的生活习惯：规律地健身。晒盆栽。一个人看电影傻笑，看看后座的人，想看看他的反应，想有个人和自己一起乐。（这种渴望破除孤独的细节，实在是太细腻了） 这几段也是类型片的必备桥段，在影片开头处交代角色的日常生活，加深观众对他们的认识。功力全在细节设计上。 角色的困境出现：LEON 是终极孤独，M 是被人嫌弃。两个人都缺爱。 三．命运产生交集 接着是来两人的第二次互动。LEON 回来遇见 M 满脸是血，给她纸巾。M 问出经典台词：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Leon：Always like this . 听上去很绝望，但某种意义上，是两个孤独者彼此搭上线了——我和你一样，都身处困境。M 擦干血，主动帮忙买牛奶。两人成了半个朋友。 反派屠杀 M 一家。用嗑药这个细节，解释并凸显其变态。正是第一幕结束前的“惊人意外”，彻底改变主人公的命运，将其推进新世界。 M 购物回来，急中生智地直接走到 Leon 门前，请求开门。对于独行杀手 Leon 而言，打开房门就是打开心门的第一步，而导演硬生生地把 Leon 逼到了一个“不得不”的境地，开门则生，不开则死！ “一个独行杀手怎么会收留一个小女孩呢？”这个头疼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Leon 就算是块木头也都会开门吧？这种极强的戏剧张力，简直是编剧梦寐以求的钻石桥段。 终于，门开了，那一瞬间，一束光照在了 M 的身上。 这当然是导演刻意表现的“希望之光”。在结尾处，LEON 也从黑暗中走向光明，详见后文。 两人交谈，自我介绍。M 亲口说明和家人的关系，以及对反派的仇恨——她杀了她的弟弟。LEON 假装猪来哄 M 开心——正如导演说的，这是两个孩子的故事。我们看到了 LEON 的温情。 LEON 想赶她走，发现她举目无亲。M 发现 LEON 的杀手身份。（嗯，情节进展挺快的。） 用一杯牛奶，转场。了解 LEON 的杀手原则——不杀女人和小孩。还有接活的行价。M 马上主动提出交易，自己的劳动，换取 LEON 帮自己的报仇（“主动性”，是让观众喜欢角色的法宝）。 晚上 LEON 起身，拿枪对准熟睡的 M，犹豫片刻，然后放弃。 这个细节太重要了。不仅看到了 LEON 的原则（不杀女人和小孩），更是表达 Leon 内心的纠结——长期收留 M，对他来说太勉强了。 次日一早。M 强势表明，自己要当杀手（多么可爱的主观能动性）。LEON 完全不屑，自己要独行。M 却逻辑超强，如果你现在不收留我，就跟当初不开门一样。（又这解决了“两个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人，偏偏走在了一起”的大难题）。 M 乱放枪，吓住 LEON。（这性格，杠杠滴！）两人搬家。成为“师徒”。LEON 告诉他要专业！！ 到此，43min，第一幕算是结束了（全片 133 分钟）。 四. 角色互动，感情加深 搬到旅店。M 机智应答小提琴事宜，可以看出其情商和反应之快。练琴、喊爸爸，讨人喜欢。反衬 LEON 的性格木讷。进入房间，LEON 警觉地检查每一个角落。（这里还是在描摹人物） M 再次提出想要学习杀手技能，从理论开始。LEON 终于答应。然后被旁观者，经纪人老 Tony 提醒：改变不见得是好事哦！ 一些需要观众注意，又不方便主角自己说的讯息，一般就通过配角的嘴来挑破。这是电影叙事常用的技巧。 LEON 教 M 入门技巧，远程狙击。通过反光镜、衣着、调整呼吸的细节，窥奇职业杀手的世界。顺带强调 LEON 的原则。 蒙太奇，LEON 教她用枪。M 做家务，买吃的，洗碗，擦枪。一起做俯卧撑，喝牛奶 M 最终去练健美操。LEON 依旧坐着睡觉。M 教 LEON 写字——改变和成长是双方的，彼此成为彼此的温暖。 这是类型片中“角色成长的第二步”，一般会在第二幕的中间点，并且叙述风格会改变，譬如用蒙太奇。 两人玩角色扮演游戏，为影片增加喜剧元素，同时展示 LEON 的童真和以及两人的亲密。 这些桥段只是为了表达两人关系亲密，不影响主线，是可替换的，只要本身足够有趣。不过本身已经极其有趣，而且特别符合两个角色的特长及性格。 M 感受到被爱了，一脸幸福。提到关键道具盆栽，Leon 说它没有根，寂寞寡言，正像自己。M 说它应该改变，应该生根。（又是潜台词） M 对 Leon 产生了感情。不管这是什么感情，M 都主动把她定义成爱情，主动发出性暗示——和角色扮演不一样，这不是简单的喜剧桥段，往深层次里说，这是她内心渴望告别悲惨童年，尽快长大成人的表达。 LEON 选择用泼水的方式“灌溉”M。两人嬉戏，甜蜜快乐。 LEON 见经纪人，表示愿意把钱给 M，明确表达两人的感情有了进展。LEON 识字了，则表示他自己的成长。经纪人提醒他要小心女人，为 LEON 的前史埋下伏笔。LEON 表示，自己其实挺想要女人的。 看到 M 和小痞子聊天，冲上去像爸爸一样管教她，要求她戒烟，不说脏话。 M 再次大胆表白，LEON 又喷奶了。事实上，只是 M 的胃病好了。 导演特别喜欢用性话题来挑逗 Leon。M 是外表萝莉，内心御女；而 LEON 是外表大叔，内心正太。 极强的反差感。是喜剧效果的根源。 LEON 执行任务前，竟然有了压力和担忧（和开场的毫不犹豫形成对比）。只因他有了牵绊。 五．感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M 回到家里的犯罪现场。也是她内心的伤，最惨痛的地方。 话说可以用实体的场景直接表达人物的心结和伤疤，真是便利。此时，导演又用一个兔子娃娃代表她尚存的柔软童心。 撞上反派（好吧，这个确实比较巧合！），知道了他的地址。这也给机会展示反派的背景和性格。暴怒，目中无人。看上去很屌的样子。M 霸气十足追上去，踩点。 这次撞见反派，是 M 复仇心切，强势要求 LEON 正式收自己为徒的一个动因。 M 在家看动画片，LEON 回家，立即切换到新闻频道。这个细节和之前把烟换成棒棒糖的细节如出一辙，再次强调了 M 试图掩饰自己的本性，故作成熟。 LEON 受伤了，自己又缝好。他刚杀人，情绪也很压抑。而此时 M 却塞钱给他，雇他杀人。顺理成章地，LEON 说，你杀人之后，人生就会永远改变。 让角色在本场戏开场前，就有了一个既定的情绪。两人接下来的冲突，不是发生在日常的某一时刻，而是刚杀完人的一刻，让观众更加理解人物的反应。 M 强调，要么爱，要么死。LEON 也很疲倦了，不想理她。M 上膛，赢了就在我身边一辈子，输了，你就回归原来的孤单生活。可见 M 非常非常渴求被爱。而且性格如此刚烈。 要 LEON 答应带 M 执行任务，难上加难，可谓编剧的超级考验！而当编剧把 M 设定成一个刚烈女子，并做出如此极端举动，终于有了说服力。让 LEON 二度陷入到“不得不”的境地。 枪响之后，注意看，M 自己也吓坏了。紧紧抱着小兔子。这种分裂又统一的细节表现，顿时使得角色真实、立体。 接下来则是展示两人合力执行任务，默契配合，M 的即兴反应能力，完全派上用场。 用 M 学习戴帽子的细节，表示两人的亲密。 用恶搞毒贩的黑色幽默，提升喜剧效果。 M 烧掉毒品，表明她有自己的善念和原则。让观众看到主角杀完人后，反而产生认同感。 两人喝酒庆祝。M 又当众索吻。造成尴尬的喜剧效果。 然后收在一次危险的境地。看到 LEON 对 M 的绝对保护。也铺垫了那个感人的 ring trick。 ——以上算不上技巧，而是最基本的叙述规律，想让观众对角色的感情产生认同，就让他们看到角色共同经历危险、欢笑，展现出默契。关键在桥段设计是否出彩。 六．复仇 接下来的戏，LEON 和 M 都表现出相当的“主动性”。 LEON 找 tony 交代后事，让他把钱留给 M（回头看来，ringtrick 正是 LEON 的牺牲方式，这是一种暗示，隐藏极深的伏笔）。 LEON 跟 M 告别，你让我改变了很多。（其实是帮 M 报仇去了）。 而 M 心情不好，纠结半天，决定只身去报仇。 其实两人同时分头报仇，还是有那么一点巧合啦。但这种巧合，是高效叙事的类型电影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须的。 M 此刻内心活动非常丰富，但是导演选择不用旁白展示，那怎么拍内心戏？ M 先是坐在阳台上抽烟思考，然后玩盆栽，再没心情看电视，在街头考虑抽烟又扔掉，最后，用钱和霸气打发一群小流氓结束。然后说，I need to think，一个镜头从中景推到特写。表明她思考完毕。 M 溜进大厦。这场戏拍得让人紧张，来自几个很带感的细节设计。 譬如，M 去男厕找反派，镜头跟着她往厕所深处走，误导观众反派在最里面，然后厕所门打开，竟然藏在门后。真是神出鬼没啊！ 它妙在利用了场景的地形，玩弄了观众期望，而且成本极低——只要想得到，就能拍出来。所以我们不要老吐槽说好莱坞技术多牛逼，特效多牛逼。很多时候，戏好不好看，跟剧本和导演手法有关，和钱无关。 然后，反派嗑药了，增加恐惧感。 接着问 M 是否热爱生命。然后说什么杀掉不怕死的人，没有成就感。这句话太阴冷了。这是剧作的台词功力。 与此同时，反派 TMD 还爱抚 M 的脸颊和嘴唇，就像当初他嗅 M 老爸一样——如果放在国产片里，这时候反派一般会掐住主角的脖子，或者把主角脑袋按在洗手台上，甚至再猥琐一点，试图去摸女生的胸或者下体。 嗯，如何让摸脸颊，比摸下体还要猥琐和骇人，考的是演技。 LEON 发现 M 去杀人了，然后去救。让出租车司机等一下，尽快回来。简直太酷了。 一个细节，崩掉那家伙后，M 完全吓坏了，看到 LEON 来了，一下就哭了，冲上去紧紧抱住。妈的，看到这个画面我流泪了。 以上算是第二幕高潮。接下来是第二幕的尾声。在全片大高潮前的温情时刻，让观众能够喘口气。 M 穿上了裙子。然后又是性暗示，请 LEON 给自己“第一次”。可见导演特别喜欢玩这个梗。如前所述，这不是简单的性张力喜剧梗，而是 M 性格和心结的折射，她是如此想要告别痛苦的童年，尽快成为成年人。 也就是说，喜剧桥段，不是横空出世“编纂”出来的，而是角色性格的衍生物。 摊开 LEON 的心结。他为爱杀人，从此跑路，一辈子躲躲藏藏。心结成了他不帮 M 杀人的充分理由，他成为杀手也是逼不得已。让主角遭受不公平遭遇，化解了他当杀手的恶。 另外，也合理化了之前的一个疑问：L 为什么不收钱办事，直接把反派杀了？他不想让 M 手上沾血。 M 要求 L 回到床上去睡。（已经 100 分钟了，依旧在推进两人的感情）。镜头一直拉远，LEON 一直不敢闭眼，眼珠子乱转。萌死了。 次日一早。LEON 不敢相信，昨夜自己竟然睡得像个婴儿。在 M 下楼购物后，LEON 偷看外面一眼，确定 M 已经离开，然后又萌萌哒地躺在了床上，脚趾头还愉快地动了几下，又萌又嗨森。 七．高潮 导演最喜欢在最温暖的时候，逆转调性。反派带着军队来了！ （之前反派闯到老 tony 的家里，也是在其乐融融的生日 party 上。） 最后留半个小时给动作戏。节奏推进。分为经典的三趴—— 首先是“小试牛刀”：小分队进驻。果然，被 LEON 轻松击退。 然后“倾巢出动”：反派调来 EVERYONE，让局势升级，造成空前压力。LEON 再厉害，也打不赢一支军队啊！真心紧张了！ 赶紧逃，临行前告别，LEON 吐露真心——往往这就是揭露主题的时刻：You are not gonna lose me. You’ve given me a taste for life .I wannabe happy ,sleep in bed, have root. You’ll never be alone again. 又是在最感人的时刻，调性逆转，火力升级，反派搬出了重型火力炮！射出一枚毁灭性的炮弹！（此前一直用 “告别 + 炮弹组装”的交叉剪辑提升紧张感） 最终，LEON 乔装成警察，走到了大门口。导演给了一个妙极了的主观镜头，我们跟随 LEON 的视野，慢慢地从黑暗走向光明（这个寓意太贴切了）。却不料反派阴魂不散，我们跟随 LEON 的视野倒下（这个角度后来《鬼子来了》也用过） 所谓虐心，就是在你离光明一步之遥时，让你彻底遁入黑暗。 八．尾声 不多解释了，这个温情的隐喻谁都懂。 最后，说说主题曲《Shape of My Heart》，相信很多朋友早已“耳熟”，但不“能详”。 此曲将纸牌中的四种花色分别对应成权力（梅花）、金钱（方片）、武力（黑桃），心（红桃）。"heart"一语双关，既有“心”的意思也有“红桃”的意思，反映了杀手孤独的内心。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他出牌时冥想沉思 他的对手从未怀疑 他玩牌不为赢取金钱 也不为收获敬意 He deals the cards to find the answer The secret geometry of chance The hidden law of probable outcome The numbers lead a dance 他在牌局中寻找答案 神秘莫测的几何概率 可能结果的隐藏法则 数据引思维翩翩起舞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the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我知道黑桃是士兵手中刃 我知道梅花是战争之兵器 我知道方块意味着这棋局艺术里的财富 但那不是我要的红桃（但那并非我心之形） ——版权申明—— 原文：内行看门道 |《这个杀手不太冷》是怎么讲故事的 本文转载已获得作者授权。 作者功夫查理，任何转载必须通过知乎私信或者微信公众号 kungfucharlie 征得作者同意。 ——————————————— 发自知乎专栏「功夫查理的编剧笔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