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埃及人”是如何看待“古埃及”的? 额外费如风,埃及学萌新 中世纪埃及和古埃及的关系一般不被纳入埃及学的研究范畴,也缺乏专门的研究,但由于我个人对此很感兴趣,所以还是有特意了解过中世纪阿拉伯(包括埃及和埃及以外地区)与古埃及的关系。先占个坑,慢慢更新。 注意,中世纪阿拉伯作家记载的种种与古埃及相关的故事传说主要搜集自埃及民间,作为民间意识的传声筒,这些记载反映的是一种大众记忆,而不是所谓的精英观点。除了埃及民间资料,众所周知阿拉伯人还传承了古典文献,曼涅托的著作包括他那部著名的《埃及史》也是阿拉伯人所熟知的,并且他们称赞曼涅托是埃及的圣贤。甚至,Al-Biruni 给出的后新王国历史积年放到现在来看也是准确的。[1] 古埃及宗教一般认为在公元四世纪阿斯旺的伊西斯神庙关闭之后就湮灭了,但实际上在这里的伊西斯崇拜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中世纪的阿拉伯作家熟知伊西斯、荷鲁斯、阿蒙、敏这些埃及神灵,他们试图寻找前伊斯兰异教与伊斯兰教的共同起源,并且他们也做出了对理解古埃及神谕、治疗、皇室、动物崇拜的概念和起源的认真尝试。实际上古兰经和圣训鼓励穆斯林了解这些前伊斯兰时代的事物。在阿拉伯时期,埃及宗教被粗略地理解为魔法,并且通过 Dhu Al-Nun Al-Misri [2]这样的圣人对伊斯兰教的苏菲主义产生了影响,但是具体影响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我学力有限,不敢多答。 神使我们天生需要了解前人的历史,就像我们的前人需要了解他们前人的历史,就像我们的后继者需要了解我们的历史一样。 ——Al-Jahiz[3] 在阿拉伯语中“宗教”(din)一词的含义很广泛,除了对神的崇拜,还有传记、习俗、国家、事务、虔诚、责任、王权、权威、统治、管辖、管理等含义。[4]包括古埃及人在内的许多古代民族对宗教的理解都特别宽泛,相较而言,欧洲人对于宗教的理解显得太狭隘。 Al-Baghdadi 是一位十二世纪的阿拉伯学者,他在埃及居住过一段时间,对当时埃及的风土人情作了详细的记载,他还记录了许多古埃及遗迹,并且主张穆斯林统治者应当保护前伊斯兰时代的文物和纪念碑,对他而言保护这些文物古迹对穆斯林有好处,能帮助他们了解过去,了解自己的信仰。他在观察了埃及基督徒群体后认为他们的宗教实践和神的表现来自他们的祖先,也就是古埃及人。[5]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敏锐地觉察到埃及人基督信仰背后存在的古埃及传统,而同样作为外人的现代人却只看到埃及人身上基督徒或穆斯林的标签。与他同时代的 Al-Makhzumi 还将埃及人选择为建筑奠基的月份与古埃及人的做法进行比较[6],也就是说甚至连阿拉伯人自己都意识到埃及人与他们古代祖先之间的关系。 然而吊诡的是,现在的外国人(这些人既非埃及人,也非阿拉伯人)反而傲慢地将现代埃及人与古埃及人之间的联系斩断,仅仅用一个阿拉伯的标签就粗暴地概括了现代埃及的一切;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甚至比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这些曾经征服过埃及的侵略者更加傲慢无礼。 而且,也并非是所有西方人都否认古今埃及人之间的联系。即使是殖民主义炽盛的 19 世纪,在没有基因技术的条件下,仍然有西方人通过民族学方法得出了与 700 年前的 Al-Baghdadi 相同的结论。 然而,我必须补充说,我带回家的印象是,埃及的事情和人民的变化远没有我们今天习惯设想的那么大。我相信现代费拉欣人的体格和生活与我们在墓室壁画中所熟知的古埃及工人的体格和生活几乎完全相同。他的肩膀是方形的,四肢瘦削而强壮,嘴唇丰满,皮肤是棕色的,我们看到他穿着同样的围腰布,用同样的沙杜夫,用同样的犁耕地,用同样的方法准备同样的食物,用他的手指从同一个碗里吃东西,就像六千年前他的祖先一样。 即使是乡绅的家庭生活和社交方式也几乎没有改变。在去吃晚饭之前,水就从这样一个壶里倒到这样一个盆里,就像我们在底比斯的节日场景中看到的那样。虽然没有了莲花,但当客人就座时,仍会收到一束花。为宴会而宰杀的羊头,仍然分给穷人。那些被帮助吃肉或喝水的人,像过去一样,触摸头部和胸部表示感谢。乐师们仍然坐在大厅的低端;歌手们还随着自己的声音拍手;跳舞的姑娘们仍在跳舞,戴着高帽子的小丑仍在表演粗俗的滑稽动作,以娱乐客人。水盛在同城制造的形状相同的坛子里端到桌上,就像在基奥普斯(胡夫)和齐弗伦(哈夫拉)的时代一样;瓶子的口也完全以同样的方式装满了新鲜的叶子和花朵。夹着肉糜的黄瓜是古时候最受欢迎的一道菜;我可以证明它在 1874 年的卓越。现在,努比亚的小男孩还戴着拉美西斯年轻时戴过的侧锁;小女孩们穿的衣服和图特摩斯一世时代年轻公主们穿的腰带很像。一位谢赫(长老)仍然拄着一根长杖行走;一位努比亚美女仍然把她的头发编成几十条小辫子;现代穆迪(省长)的游船,以及欧洲旅行者租用的大帆船,在所有基本特征上都复制了国王陵墓中所描绘的大帆船。 ——AMELIA B. EDWARDS 中世纪阿拉伯人将古埃及神庙称为 birba,这个词来源于古埃及语。上述的 Dhu Al-Nun Al-Misri 就是在艾赫米姆(这里是敏神的崇拜中心)的 birba 中接触和学习了古代的手稿,也正是他建立起了苏非主义与古埃及宗教的联系。古埃及神庙常成为阿拉伯人拜访的对象,他们将其与科学、智慧、魔法和炼金术联系起来。 穆斯林注意到古埃及宗教与伊斯兰教的相似之处,两者都表现出对于洁净理念的重视。埃及宗教的这一特殊性早在 2000 多年前就引起过希罗多德的注意,他说埃及人除非在洁净自身后,否则不被允许进入寺庙。这在他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当时其他民族的宗教场所都充满了淫乱污秽的行为。穆斯林将埃及宗教的这一特性归因于这样一个传说,传说中古埃及国王阿什蒙建立了一座寺庙,这座寺庙有 4 扇门,门上装饰着相互交谈的面孔,凡是不洁者进入这扇门,门上的面孔就会朝他吹气,使他生病直至死亡。[7]穆斯林也意识到献祭、焚香这些行为与古埃及宗教的联系。 有的阿拉伯作家似乎对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的事迹有所了解。Al-Masudi 记载了一位古埃及女王的故事,这位女王建造了一座壮丽的庙宇,墙壁上的浮雕描绘了各类人群、动植物和船只,如果有敌人入侵,只要破坏相应的浮雕就可以对敌人造成伤害。[8]这似乎是在描述戴尔巴哈里的哈特谢普苏特葬祭殿,而古埃及确实有类似的偶像诅咒术,并被记录在哈特谢普苏特红色圣殿的墙上。[9] 中世纪的阿拉伯人对古埃及的魔法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后来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也是如此。在阿拉伯文献里(不要一提阿拉伯文献就想起古兰经),古埃及国王总是以魔法师和智者的形象出现,这源于古埃及文化观念中国王与魔法的联系以及古埃及语中魔法与统治者的谐音关系。[10]需要指出的是古埃及语里面没有描述宗教的词汇,但有描述魔法的词汇,现代人当成宗教的东西,古埃及人可能视之为魔法。 阿拉伯和欧洲人对古埃及魔法的兴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根植于一个自古以来的巨大传统。埃及魔法很早便声名远扬,甚至在塔木德中有这样的描写:“有十分魔法被赋予世界,埃及得到其中九分,其他国家只占一分”。[11]古埃及人相信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魔法的世界,他们的一些观念和行为看起来会有点古怪,而现代学术研究对于古代历史的祛魅化处理使得现代学者相比古人更难理解古埃及人的思维,也更难理解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某些传统。 关于埃及法蒂玛王朝的一些古怪记载可以通过古埃及的文化传统来解释。据记载,法蒂玛王朝的哈里发哈基姆曾经得到一尊空心的雕像,有灵魂居住其中,这座雕像会说人话,只要求助者对他喊出 Abu Al-Haul(狮身人面像)并说明自己丢失了什么东西,他就会告诉求助者那件东西被谁拿走,现在何处。[12]这种行为和古埃及人如出一辙,古埃及人也相信雕像会说话,也会请求雕像回答自己的问题,而且古埃及人同样认为雕像是灵魂的容器。敏神的雕像在阿拉伯时期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尊重,中世纪的埃及人继承了古代的传统,认为敏神的雕像具有治疗和保佑生育的能力[13];母牛(母性女神哈托尔的化身)的雕像也被认为具有类似的功能,当地人相信她有增乳的魔力[14];吉萨的狮身人面像在中世纪继续受到当地居民的崇敬。伊斯兰教对于偶像崇拜的禁忌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些古代偶像。 值得一提的是,与罗马人对古埃及动物崇拜的不理解甚至轻蔑的态度不同,阿拉伯人更了解古埃及人的心理, Akhbar Al-Zaman 引用了古埃及传奇国王美奈乌斯[15]的事迹,讲述他如何通过崇拜公牛治好了自己的病。[16]故事所涉及的动物崇拜观念确实是古埃及文化的特征,已经通过了当代考古学的验证。[17] 其实几千年以来大多数古埃及人的宗教实践就是这样,他们没有清晰的宗教概念。古埃及宗教最初只是一种精英文化,平民没有办法参与,而当宗教在个人虔诚时代真正走入民间后,大多数埃及人的宗教实践也仅限于“摸摸神像保佑平安”的程度,他们对于复杂的神学理论没有什么了解,更不会像祭司那样严守各种戒律。比如下面这种魔法石碑就体现了古埃及个人信仰的一些特点,埃及宗教的信徒并不关心上面的铭文和神灵,只是相信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以使它具有治愈疾病的魔力,所以这种石碑被当成“药品”使用。中世纪的埃及人也是如此,他们常常从古代神庙的墙壁上抠下一些粉末当成治病的灵药(貌似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荷鲁斯巫术碑,古埃及人相信往上浇水就可以得到具有治疗作用的魔法药水 丹德拉神庙石柱上的凹坑,几千年来当地居民从上面抠下粉末作为护身符或药物 补充一下埃及人独特的宗教观,其实古埃及民族和古埃及宗教没有那么强的捆绑关系。上面已经提到埃及人的宗教实践和魔法实践没有明确的区别,明确区分两者反而是现代人的误区,所以某些人还真没有资格指责阿拉伯人“误解”了古埃及宗教。有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断言古埃及如何如何,阿拉伯如何如何,这些人真的有必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刻板印象。 还有,也不要无根据地幻想古埃及人宗教虔诚的情况。实际上埃及人的信仰带着强烈的实用主义思想,除了各种驱邪治病的迷信物品证明这一点以外,文献也记载埃及人出于现实目的会威胁甚至杀害神灵,这是埃及文化的一个特点。当埃及长久被灾害困扰时,祭司有可能杀死被视作神明化身的圣兽。 不仅如此,古埃及的一些魔法咒语还表现出非常暴躁的情绪,存在各种难以想象的亵渎之语,比如动辄就威胁要砍掉哈索尔的头或烧掉奥西里斯的墓。再如,即使古典作家言之凿凿埃及人极其敬重神圣的动物,比如猫,但仍然有确凿证据证明这种动物被古埃及人大规模杀害以满足动物木乃伊的商业需求,而且猫本身被古埃及人当成一味药。 所以既然可以抛弃神灵,又为什么不能抛弃原有的宗教呢?何况埃及宗教最初和平民的关系并不大,个人的虔诚是无足轻重的。[18]注意,前基督教时代的地中海宗教并不像后来的基督教 / 伊斯兰教那样热衷于传教。 ps:中国人貌似很自信自己对待宗教事务时所怀有的实用主义心理是特殊的,并因此认为宗教不能捆绑中华文明,但其实古埃及人也有这种心理。 顺便说一下,古埃及人并没有因为要保持民族特色而拒绝外来信仰,他们当然也崇拜外国的神。例如,吉萨的狮身人面像被新王国时期的埃及人认作是亚洲神灵霍伦,这个称呼延续到中世纪。甚至一些被认为是埃及国家主神的神灵也可能有外国血统。例如奥西里斯,这位神的名字一直让埃及学家困惑,由于找不到明确的埃及语源,因此一些学者认为他是起源于外国的神。 被古埃及人命名为 Hwrwn 的亚洲神Ḥôrānu 阿拉伯人并非不知晓古埃及的神灵,但他们将这些神灵降格为古代的圣者(智者、国王之类)或天使,也别以为这是阿拉伯人对埃及文化的又一个“误解”或者认为这是埃及宗教对伊斯兰教的妥协。事实上,埃及人观念中的神和人本就缺少明确界限。犹希迈罗斯主义在古埃及可以得到证实,至少到了新王国时期,古埃及人就已经遗忘了前王朝的国王(也可能从古王国起就遗忘了),而神话被用来填补前王朝的历史,所以诸神被认为曾在地上统治,埃及国王便是从他们手中接过王权。神与人的界限变得极为模糊。从都灵王表来看,不论神王还是人王都享有共同的埃及国王头衔,神王朝和人王朝都遵循相同模式,除了名字和统治长度,甚至难以区分何者是神何者是人。并且,亚伯拉罕宗教中“天使”的概念本身就受到古埃及宗教的强烈影响,埃及神灵与天使的认同是很自然的事情,很难说这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事实上这种认同在希腊罗马时代的希腊魔法纸草中就已经存在,来自不同信仰的神逐渐融合,随着他们的本性变得模糊,他们经常变成完全不同的神。对于使用这些魔法纸草的魔法师来说,埃及神和希腊神之间,或者他们和犹太神和犹太天使之间,不再有任何文化差异。[19] ps:遗忘古代的事情这一现象在整个古埃及历史上都非常常见,即使是古埃及人也会将第一王朝王陵误认作奥西里斯陵墓,将孟考拉金字塔误认为是妓女所建,或将狮身人面像认作亚洲神灵的形象,这和阿拉伯人误认为金字塔是为伊德里斯所建异曲同工。 早在《亡灵书》中就存在凡人死者试图化身为神的观念,而人和神的混淆在古埃及晚期愈演愈烈,《托特之书》中托特的形象类似《论语》中的孔子或《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智者的对话是当时流行的文学体裁。在赫尔墨斯经文中神明的形象已经变得和人一样,而且还提到神明居于地上,圣者“返回”天上等说法,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赫尔墨斯文集可以一直在阿拉伯世界流传,以及为什么这位神灵后来会被认为是来自古埃及的智者或国王。况且这种认识也并不算错误,古埃及人很早就认为托特是埃及历史上的一位国王,古埃及人观念中国王和神灵的关系非常复杂,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ps:神话历史化或历史神话化在许多民族的文化中都存在,三皇五帝被逐渐驯化成上古圣君,古希腊的一些伟人如毕达哥拉斯、梭伦等则经历了神化的过程。 神与动物的混淆也让人迷惑,古代犹太人就表示过对古埃及动物崇拜观念的困惑,他们不能理解古埃及人的多重性思维,不能理解神为什么既可以是动物,但同时又可以是别的东西;为什么 A 神 B 神 C 神既可以是不同的神,又可以是同一个神。 顺带一提,圣者崇拜及其衍生的圣地朝觐可以算是古埃及各种信仰类型中最有生命力和群众基础的一种类型,它顽强地延续到了中世纪以及现在,此外埃及的丧葬习俗也表现得很顽强。 还有一点很有趣,古埃及人似乎自己预见到了埃及宗教未来会衰落。虽然从中王国的预言文学开始,埃及人就习惯于做出这种有点多愁善感的哀叹,但现在看来却仿佛真的有先见之明。 下面是赫尔墨斯经文里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杰胡提·帕厄阿乌)对门徒阿斯克勒庇俄斯(伊姆霍特普)所作的预言。 然而,既然智者宜应预先知晓万物,那么你就必然不能对此无知:将有这样一个时代,仿佛埃及人以忠诚的心灵和殚精竭虑的虔敬向神致敬是徒劳无功的。他们所有神圣的崇敬都将徒然失落、消失,因为圣者将从地上返回天上,而埃及将被遗弃。曾作为宗教核心之地的国度将失落力量,贫瘠无力。外邦人占领这国度、这领土时,不仅将弃虔敬于不顾,甚至还会制定所谓律法规定的惩罚禁令,反对虔敬、忠诚和神圣崇拜。彼时这最神圣的国度,神殿和庙宇的集中地,将满满遍布坟墓和尸首。 埃及哟,埃及,关于你虔敬的绩业将仅有传说尚存,你们的子孙将难以相信这些传说!仅有石头上铭刻的言语尚存,讲述你们忠诚的功业,斯基泰人或印度人或某些如许的蛮族邻人将栖身埃及。因为圣者返回天上,被遗弃的众人都将死亡,正如埃及将失落神与人类、遭受遗弃。我呼唤你,最神圣的河流,我讲述你的未来:鲜血的洪流将满溢你的两岸,你将为之嚎啕;鲜血不仅将污染你神圣的水,还会让它处处泛滥,被埋葬者的数量将远远超出活人的数量。谁若存活,便仅能通过语言被认作埃及人;他的举止好似外邦之人。 阿斯克勒庇俄斯,你为何哭泣?埃及她将受到唆使,做出比这远远更加邪恶的行径,更糟的是,她将沉湎于邪恶。曾经神圣的国度,最爱戴圣者,因为她的虔敬,从而成为地上唯一有诸神栖居的国度,她曾教说的神圣和忠诚将是彻底的不信仰的体现。那个时代的人们满怀疲惫,将认为世界无可赞叹,无可崇拜。这一切未曾有、也没有、也不会有比它更好的好事物将被危及。人们会认为它沉闷,并轻蔑它。他们不会珍爱这整个世界、这无可比拟的神之杰作、辉煌的建树、由各色各类形象组成的宏大之众、由衷支持神之作品的神之意愿的机制,它将一切可被尊崇、赞颂、最终被所见者爱戴的事物统一起来,成为被视作单一事物的多种形态的集合体。 不过这仍然是种夸张的说法,古埃及并不是只有石头上铭刻的言语尚存(埃及学对于石刻铭文的依赖,仅仅是因为石头更容易保存);古埃及人的子孙也没有难以相信这些传说;至今我们仍然可以像 Baghdadi 那样从埃及人的行为举止中看出古代传统的延续(前提是你得对古今埃及文化都有足够的了解);阿拉伯人也没有对埃及人进行大屠杀(伊斯兰圣训还表示了阿拉伯人和埃及人的友好关系)。 古埃及作为科学祖国的形象也是自古代奠定,这绝不是近代欧洲人的发明。中世纪阿拉伯人将古埃及视为科学和智慧之地,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古典文献将埃及视作一切智慧的发源地(古希腊人非常热衷于鼓吹所谓埃及智慧),也由于古埃及遗留下来的大量奇观让阿拉伯人坚信古埃及人掌握了先进的科学技术。 炼金术的起源是在埃及,那里产生了许多作家和科学家,他们从埃及的庙宇中获得了知识。 ——Al-Nadim[20] 在古代,埃及是学习科学的学生和研究精密科学的学者的目的地,以此提高他们的智力、理解力和直觉。 ——Al-Hassan Ibn Ibrahim [21] 以上基本就是阿拉伯人对于古埃及形象的总结。阿拉伯学者们慷慨地赞扬古代民族的科学成就,把科学家们,不论其起源或信仰,都看作是祖先,他们为一个普遍的进程作出了贡献,而每个民族在自己的时代都为这个进程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另外,根据伊斯兰传统,阿拉伯人被认为是埃及人哈哲尔与先知易卜拉欣的后代,因此哈哲尔被称为全阿拉伯人的大母亲。哈哲尔已被考古材料确认为古埃及人名,这个名字的阳性形式甚至被第二十九王朝的法老所采用,而根据某些传统哈哲尔是埃及法老的女儿。此外,在古埃及记录中确实称呼阿拉伯土地为哈哲尔,与阿拉伯人自己的观念相呼应。虽然这并不代表阿拉伯人自认是埃及人的一部分,但至少证明双方都承认彼此血脉相连。 这看起来有点像中国史书中记载匈奴贵族冒称刘氏后裔或者司马迁记载匈奴是黄帝后裔,但区别在于这些关于匈奴的记载都出自汉人之手(匈奴是夏后氏苗裔出自《史记》,刘渊自称刘氏后裔出自《晋书》),匈奴自己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ps:与匈奴不同,由于掌握了大量的古埃及原始文献,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自信地指出二手史料中有关古埃及记载的谬误,否则古埃及的形象将被他族(希腊、罗马、犹太、拜占庭、阿拉伯)记载大大扭曲。另外,中国文献也记载大秦“自云本中国一别也”,然而没有任何古代罗马或近东记录表明这些地方的人自认本是中国人的一支。 还有,科普特人只是埃及基督徒的代称,所谓埃及阿拉伯人可以理解为放弃了基督教和科普特语的科普特人(但是现代科普特人也讲阿拉伯语),两者在血统上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科普特人坚持内部通婚,所以穆斯林群体的阿拉伯血统可能稍高一些)。 由于科普特语和古埃及语的关系,中世纪的科普特僧侣似乎保留了对古埃及文字的解读能力。在阿拉伯征服埃及后,阿拉伯语并没有立即取代科普特语成为埃及的主流语言,这一转换大概是在 12 世纪才完成,所以不管从什么角度都不能笼统地说古埃及文明在中世纪就彻底灭绝了。古埃及语没有像苏美尔语那样独特到成为一种孤立语言,它和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有着共同的根源。同时,由于受制于书面材料的天然局限,古埃及区域内部的语言差异被低估了,新王国的官员告诉我们当时埃及南北语言差异很大,两地居民的对话可能形如鸡同鸭讲。更为复杂的问题是前王朝时期埃及人的语言,由于缺少这个时期的文字记录,我们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史前埃及人也讲埃及语,并且埃及早期文字也暗示早期的埃及人讲不止一种口语,前王朝上下埃及可能存在完全不同的语言。赫尔克甚至认为埃及文字最早起源于三角洲并用于记录一种非埃及语的语言[22],这解释了早期埃及文中的一些闪米特语痕迹和异常的拼写形式。然而,这不妨碍古埃及人以及现代学者将前王朝埃及纳入古埃及文明体系之中。 有些人认为科普特人可以作为古埃及文明继承者,而埃及穆斯林不可以,大概是觉得他们被阿拉伯化了吧,但我必须提醒一点,“XX 化”不仅仅发生在中世纪埃及,它甚至在古埃及文明还在摇篮的时候就已经存在,曾经有观点认为前王朝埃及被美索不达米亚化了。 貌似很多人对围绕古埃及的学术争议缺乏了解,所以需要说明一下。学术界至今都有一种非常受争议的观点,即古埃及文明外来论,这个观点认为古埃及文明是由外来种族建立的,古埃及文化根植于外来文化。西方人传统上将精英文化视作古埃及文明的全部(这当然是一种非常片面的看法),所以经常用法老文明代指古埃及文明,在谈到古埃及文明灭亡时,其实西方人更偏向于表述为法老文明的结束。然而很早就有人(比如大名鼎鼎的埃及考古学之父皮特里)发现了古埃及精英文化中令人不安的外来因素,甚至据此提出了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王朝种族学说,古埃及的历史被解释成由一系列外来种族统治的历史,而真正的本土埃及人作为被殖民和统治的对象,只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存在,等于剥夺了本土埃及人对古埃及文明的所有权。 这种论调最极端的时候,什么华夏西来论,什么游牧民族输血论都得甘拜下风,所以我们现在对埃及阿拉伯人的精神洁癖同样可以用在古埃及人身上,在这种观点下阿拉伯人不过是又一批外来统治者,所谓阿拉伯化只是相同历史的不断循环。关于古埃及,只有你们想不到,而没有他们提不出的奇葩观点,根据某些传统,古埃及人还是从埃塞俄比亚和印度移民过来的呢。追求种族纯洁性的民族 / 种族主义者在古埃及身上要失望了,古埃及的种族和文化身份一直都飘忽不定,由于它在历史上所享有的巨大声誉,所以经常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而这种现象甚至蔓延到了现代学术领域。 ps:其实不仅古埃及人的种族、文化身份飘忽不定,希克索斯人的身份也充满争议,古代便有观点认为他们是犹太人,也有观点认为他们是阿拉伯人,现在更多的则仅仅是粗略地将其定性为闪米特人。 当今的埃及人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认为是西方人对他们祖先的极大侮辱,为此他们指出了现代埃及民间习俗对古埃及文化的继承,这些文化因素普遍存在于古代和现代埃及社会中,是尼罗河谷居民独有的风俗,但又普遍受到西方人的忽视。不仅西方人,这个问题下面不少人对古今埃及的大众文化都没什么了解,所以根本就看不出古今埃及之间有什么文化传承,而且还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即使有传承,那肯定也不够多、不够普遍,有延续也一定是苟延残喘的状态,总之就是各种不够、不行、一滴血、半杯水之类的论调,但从来不给出详细的论证。 我非常怀疑这些人到底了不了解他们所讨论的东西,而且他们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考古数据分布的不均匀性,竟然以为存在一个单一静止的文化模式,整体性地覆盖了不同时期的古埃及社会。 平心而论,单从精英文化来看古今埃及之间的断层显而易见,但这里有一个悖论,难道古埃及普通民众不配代表古埃及文明?即使古埃及平民生活资料留存较少,但也强烈地显示出尼罗河谷古代和现代居民生活方式的连续性,这是不可否认的。甚至现代学者还要借助现代上埃及乡村社会的种种表现来重建古埃及人的日常生活。不仅如此,新的研究还证明了古今埃及人的基因连续性,这一点都不令人意外,不过是证实了一百多年前埃梅莉娅的猜测而已。 按照解剖学分类,古代埃及人与今天的埃及人,以及整个北非、阿拉伯地区的人一样,是以“高加索特征”为主,“尼格罗特征”为副,而且多样性很强的人群。不同个体、不同地域之间的尼格罗特征强度不同,比如从下埃及往南走,经过上埃及,一直到今天苏丹北部的努比亚,会发现“高加索特征”越来越淡,“尼格罗特征”越来越明显。 通过对获取的三例不同时期木乃伊(公元前 2000~公元 30 年)样本中获得的 3 组个体的全基因组数据阵列和 90 个线粒体基因组对比分析,这三人 Y 染色体单倍群分别为中东常见的 J 系和北非常见的 E 系,分别是 J(mt-J1d),J(mt-M1a1),E1b1b1a1b2(mt-U6a2),古埃及人种和现代的埃及人种在基因序列比对上完全一致,都是 E J,几乎没变,所有这三个埃及古代样本组都在超过 3000 年的时间跨度内保证了基因连续性。 古埃及人与近东人的祖先比现在的埃及人数量还要庞大,后者在一段时间里接受了更多的撒哈拉以南混合,这一分析为古埃及木乃伊的研究奠定了一个基因来源。 注:古埃及文明灭亡仅仅是指文化上的更迭,而绝非人种消亡,古代侵略者从未有过针对埃及本土人种的灭绝性屠杀,现代的埃及人种是一脉相承的关系,现代埃及人整体而言,无论是埃及穆斯林还是科普特基督徒,均为古代埃及直系后裔。(“埃及人”是文化概念绝非人种概念,埃及文化影响下的民族及人种普遍都叫“埃及人”) 不论是现在还是中世纪埃及人都没有失去对古代历史的记忆,也没有将古埃及人排除出自己的祖先之列,埃及人对古代历史的自豪感也确实存在。归根结底,不论古今埃及,埃及大众才应该是埃及文明的所有者。 总之,认为阿拉伯征服后古埃及文明就被遗忘了;认为阿拉伯人对古埃及的认识仅限于古兰经;认为中世纪和现代埃及人与古埃及人没有半点关系,或者承认他们与古埃及人有血缘联系,但不承认他们与古埃及人有文化联系;认为古今埃及之间没有文化传承,这些观点都是非常无知、肤浅、幼稚、傲慢的。不要学了个新词就卖弄,以为啥啥都是现代建构,也不要以为自己的国家能免俗。 说的就是这种人,无知还傲慢。典型表现是以为埃及人都是被政府推行的民族主义教育洗脑了才和古埃及攀亲戚,以为古今埃及之间没有文化传承,以为埃及人对古埃及的感情都是现代民族主义建构。 ps: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古埃及作为在古代世界享有广泛声誉的国家,竟然有人认为阿拉伯人可以只手遮天,凭一己之力就能抹去关于它的所有记忆,使后人只能从圣经 / 古兰经里了解它。 有的答主偏爱引用古兰经的记述作为中世纪阿拉伯人 / 埃及人对古埃及看法的依据,但实际上古兰经和圣经不同的一点是古兰经记载摩西故事里的那位法老最后皈依了伊斯兰教,所以中世纪穆斯林对摩西法老的看法并非总是负面的,而和古埃及宗教有渊源的苏菲派人士甚至认为法老比摩西更完美,所谓被淹死在海里只是对穆斯林洗礼仪式的诗意描述。。。穆斯林对摩西法老的负面看法集中于他的暴君行为,但是把法老看作暴君也不是只有穆斯林这么干,希腊人甚至埃及人自己也有这种看法。摩西法老也不是穆斯林唯一所知的法老,比如 Akhbar Al-Zaman 就表明另一位法老是一神教的信仰者。 关于埃及人的认同,现代埃及人的思想观念和古埃及人一样让人迷惑。必须强调一点,埃及人对古埃及的认同不能粗暴地概括为现代建构,而所谓的阿拉伯认同也绝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树大根深,它很大程度上和近代的泛阿拉伯主义运动有关,并随着该运动的破产而在埃及人群体中失去号召力。 我知道国内很多人都期待现代埃及和古埃及的关系像下面这篇文章所表达的那样被解释成现代民族主义重建国族认同的案例(这文章还特别强调了伊拉克铁腕领导人——萨达姆——的作用)。的确,埃及政府绝对有在这方面努力,但我认为这无可厚非,“法老主义”可能是现代的产物,但埃及人与古埃及的历史、文化、情感、血脉的联系不是。 当代“巴比伦”——伊拉克考古与萨达姆时期伊拉克的国族构建 举一个真正现代建构的例子,古代埃及底比斯最重要的奥佩特节(Heb-nefer-en-Ipet)实际上流传到了现代,现在它被称为 Abu el-Haggag 节。但埃及政府却不顾这块活化石,坚持在卢克索斯芬克斯大道的开幕式上让演员穿着尴尬的古代服装(其实古埃及服饰也流传了下来),唱着只有埃及学家能听懂的古语颂歌,表演“正宗”的奥佩特节游行。就像希腊政府下令拆掉雅典卫城上所有“非古典”建筑,以此迎合本国民族主义者和外国人的古希腊幻想。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这么做不过是埃及政府想借机刺激旅游经济罢了,毕竟大多数游客对现代埃及民俗缺乏兴趣。 古代的奥佩特节,来自哈特谢普苏特红色圣殿的浮雕 奥佩特节的真正子孙 迎合游客口味的复古表演,貌似圣舟的方向还搞反了 后话: 埃及虽然在政治上几度沉浮,甚至有人认为它在新王国以后就一蹶不振,但事实上从古至今不管在阿拉伯还是在欧洲,古埃及一直保持着很高的国际声誉,它的庙宇、魔法、宗教、科学都引得后人着迷不已;直到牛顿的时代,古埃及人仍被视作最伟大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同时希腊被视作埃及的学生),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截至 18 世纪,古埃及在西方已然是荣誉满身的状态,而希腊地位的提升则是后话了。所谓现代西方对古埃及的“吹捧”和古埃及在古代世界享有的声誉相比不值一提,现代人搞的古文明斗兽并不会对人家的历史声誉有丝毫影响。 与现代人(尤其国内人士)特别关注政治军事上的成败以及金字塔之类的物质奇观不同,古人没有那么严重的恋物癖,他们更看重古埃及的精神遗产。实际上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这些所谓先进的征服者都对古埃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奇怪的是国内有些人居然认为古埃及的历史意义是近代西方人捧出来的),其中古希腊人对埃及文化甚至可以用迷恋来形容,阿拉伯人以及后来的欧洲人对于古埃及的正面认识一部分就来源于希腊人对埃及吹的彩虹屁。欧洲文艺复兴在复兴古典文化的同时,连带古希腊人对埃及文化的迷恋也一并复兴了,这为以后埃及学的诞生埋下了伏笔。 根据别人的历史传统,埃及长期被视为智慧和魔法的祖国(此外,埃及的财富也被后人不断传颂),以至于最早的一批埃及学者迫切地在埃及探寻传说中的古老智慧。而对于金字塔、神庙这类使埃及名扬世界的建筑奇观,古代西方人对它们的看法却并不总是正面的,它们一次次成为法老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狂妄自大的罪证,罗马人甚至讽刺金字塔是不必要而且愚蠢的炫耀财富的行为,但是他们对埃及祭司的智慧却一致保持极高的评价。即使现在,西方人仍然津津乐道于失落的古代智慧,讨论的对象包括美索不达米亚、印度、中国、玛雅、埃及等等他们眼中神秘的古老国度。这种思想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埃及祭司告诉梭伦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历经千年而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 客观来看,古埃及最重要的遗产或许是它的神秘主义,时至今日许多西方和阿拉伯的民间人士都倾向于用这种观点去解读古埃及文明(这也是早期学者常用的观点)。[23]这是因为早在几千年前的古代,埃及就被认为是各种神秘事物的起源地,更为重要的是赫尔墨斯主义诞生于古埃及(这就是为什么西方人和阿拉伯人都认为埃及是炼金术的起源地),诺斯替主义、新柏拉图主义、苏非主义这些重要的神秘主义流派也多少都受到古埃及神秘主义思想的影响,它们对西方和阿拉伯的神秘学传统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虽然如今的严肃学术界将这些都边缘化了,但千百年积累下的思维惯性不可能立即湮灭无踪,所以你们可以看到西方人特别爱鼓捣神秘主义 / 伪科学之类的东西。西方人热爱讨论古埃及的神秘事物并不仅仅因为古埃及是一个“死文明”,即使是它“活着”的时候,古埃及仍然给周边民族留下了神秘莫测的印象,并在此后的数十个世纪中形成了难以动摇的巨大传统,所以美国人在制作和观看《远古外星人》这种电视节目的时候,背后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历史传统在发挥作用。 “神鬼莫测”的埃及人 关于金字塔的各种边缘理论层出不穷,这些人的声浪很大。